仲夏夜之梦11（赫琬平行世界番外）（一更）

    “监护人这一栏，俞将军填的是……”
    “是我。”
    周瀛初开口，将那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放在桌面上。
    第一份是授权委托书，俞铭震将军的亲笔签名，下方盖着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印章。接着是德国外交部认证函，证明前一份文件的合法性，最后是驻德大使馆的照会副本。
    每份文件都按照德国官僚体系最偏好的顺序排列，甚至贴心地附上了德文摘要钉在抬头。
    无可挑剔。
    校长点点头，拿起钢笔就准备签字。
    “等等。”声音不高，却像一道冰刃划破了空气。
    克莱恩向前迈了半步，军靴在地板上叩出清晰的一声响。
    “亨特夫人。在您签字前，我想有必要补充一些信息。”男人顿了顿。“俞小姐目前下榻的住所，是冯·克莱恩官邸。”
    亨特夫人指尖一顿。冯·克莱恩？那个在波茨坦拥有大片狩猎庄园、祖上出过叁位陆军上将的克莱恩家族？
    她重新打量起眼前的金发青年。
    刚才她只觉得他气场过于迫人了些，现在才注意到，这年轻人的站姿是标准的容克军官姿态，肩背挺直，下颌微抬，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傲慢。
    男人继续，语气平稳的像在呈报军事简报。
    “两个月前，俞将军亲自把女儿托付给家父照料。自那天起，俞小姐便一直住在克莱恩官邸。她的起居、安全、健康，包括德语课程进度，均由克莱恩家族全权负责。”
    他侧过身，目光自然而然落向女孩。那眼神不像在介绍一位“被托付的客人”，更像在陈述一件既定家族事务。
    “因此，克莱恩家族已是她的实质监护人。”
    俞琬蓦地抬起头，定定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。
    由克莱恩家族负责……
    他说得好郑重，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，而且早已决定好的事。
    心头忽然轻轻一颤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似的。这两个月来的片段，在这一刻都被串联起来，在记忆里泛起微光。
    深夜从图书室学习回来的时候，玄关那盏壁灯永远亮着；早餐桌上，那杯温度刚好的牛奶，总是恰好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，不烫口也不凉手。
    还有那次去波茨坦。她不过是坐在副驾驶座上，望着窗外飞驰的树影，下意识轻喃了一句“有点晕”。第二天再上车时，储物格里就多了一小盒晕车药，薄荷绿的药盒，上面贴了张象牙白便签，用凌厉德文写着：“一次一片，出发前半小时服用。”
    当然还有……那些德语课。
    原来这些…都是“负责”的一部分吗？可“负责”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？是契约义务，还是...
    亨特夫人的镀金钢笔早已躺在了桌子上。她双手交迭放在桌沿，这是她刚入职时就养成的习惯，每当需要冷静权衡时，她就会让自己处于一个绝对中立的姿态。
    “请继续，先生。”
    男人取出一份文件。“日常保障清单。”
    上面赫然写着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家庭医生名字和履历，专职司机及可调用车辆，以及冯克莱恩家族蒂尔加藤官邸和学校的距离，一点二公里，车程四分钟。
    医疗的、安全的、或其他任何需要监护人立即到场的紧急情况，他们都能立刻响应。
    他没再多说一个字，不需要，标准的日耳曼风格，数字会说话。
    周瀛初笑意未减，但指节却微微收紧了——实质监护人。好一个轻飘飘又沉甸甸的“实质”。短短两个月光景，就成了实质。
    金发男人抬起眼，又总结陈词般补了一句。“两个月来，我们已将俞小姐视为克莱恩家的一员在照料。”
    话音落下，办公室里静了一瞬。
    校长不由得深深看了克莱恩一眼。这架势，这说法……知道的这是在办理入学手续，不知道的，还以为他是在递交什么婚前意向声明。
    房间里安静得可怕，过了许久，周瀛初的声音才响起来。
    “克莱恩家族的照拂，俞将军与我自然感激。但监护事宜涉及外交事务，我想，还是以俞将军的正式委托为准。”
    校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，末了，还是下意识地看向了气场更强的那一方：“那么，”她清了清嗓子，试图给一个折中方案。“监护人填写周少校，紧急联络人填写克莱恩先生。这样的安排，您看…..”
    克莱恩的眉峰几不可察地挑了挑。
    ——退让，在最后一刻？绝无可能。
    “恐怕需要更正。”话音未落，另一份烫金文件已被稳稳推到桌上去。
    文件抬头是克莱恩将军的正式信笺，内容言简意赅，基于俞将军临行前的“深切嘱托”与对其爱女安全的“最高考量”，指定将俞琬的监护权交予赫尔曼·冯·克莱恩中尉。末尾，还附着柏林地方法院的判决书。
    日期显示在七天前。
    周瀛初拿起来浏览了一遍，笑容终于淡了几分——文件是真的。根据现行法律，当外籍未成年人拥有双重监护人情况下，德国监护人的权限自动优先。
    他七天前就拿到了这份东西……却偏偏等到校长落笔前一刻才翻出来。这份文件的法律效力，显然比自己的委托函更直接、也更“德国”。
    在场震惊的当然不止一个人。
    俞琬小嘴微张，她根本不知道克莱恩先生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东西。还有爸爸，他到底干什么呀？怎么可以像派糖果一样，同时给她安排了两个监护人？
    那是个飘着细雨的傍晚，距离俞琬正式入学还有整整七天。
    官邸餐厅里，水晶吊灯将暖黄的光晕洒在长桌中央。老将军正拿银质餐刀切着烤鹿肉，“对了，俞琬的学校监护文件，我和她父亲达成新协议了。”
    金发男人闻声放下酒杯：“您亲自签的？”
    “当然。”老将军瞥了儿子一眼。
    空气安静了叁秒。烛火在银烛台上轻轻晃动，将父子俩的颀长影子投在橡木墙板上，
    “不合适。”年轻军官的声音像淬火的钢。
    “哦？”老将军挑眉，放下刀叉。“哪里不合适？”
    “第一，您叁个月前刚做过心脏手术。第二，您下周要去东普鲁士视察，下个月要去慕尼黑参加军事会议。第叁，学校要求监护人随时到场处理紧急情况。以您的行程密度，做不到这一点。”
    老将军嘴角噙笑。“所以呢？”
    “所以，监护人应该由我担任。”
    “你？”老人故意拉长语调，“我记得有人说过，这座官邸令人窒息，能少回来就少回来。”
    挖坑给我跳？男人眉毛跳了跳：“那是两年前的观点。以及，她的德语是我教的，从连贯性来看，我是最佳人选。”
    老将军慢悠悠端起雷司令，浅酌一口：“连贯性，嗯。那她喜欢吃什么点心？几点睡觉？怕什么？这些你也清楚？”
    “黑森林蛋糕，晚上十点半前，怕打雷。”
    话音落下，他自己都怔了半秒，这些毫无战略价值的琐碎信息，是以何种方式，悄无声息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的？
    老将军的笑容更深了，他放下酒杯，“不过监护人需要耐心、细心，还有……温柔。你确定你有这些特质？”
    温柔？
    克莱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他想说“监护不需要温柔，只需要尽责”，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。
    “我会履行必要的一切责任。”
    “必要的一切。”老将军意味深长地重复着，下一刻从旁边文件夹里抽出一迭纸，推过桌面去，《监护权委托书》的标题在灯光下格外醒目。所有签名处都空着，仿佛只等待着一个名字落下。
    那晚，克莱恩照例没回军官宿舍。
    男人独自待在书房直到深夜。那份监护计划草案被反反复复修改了好几遍。
    草案第叁条写着：“确保被监护人社交圈的安全性与纯洁性。”他拿起钢笔，笔尖悬停片刻，又鬼使神差添了一句：“尤其注意筛查其身边的男性接触者。”
    字迹还没干，他就盯着这行字皱起了眉。太直白了。
    男人果断划掉，重新写下的字依然凌厉：“需合理安排其社交活动，避免不必要的异性接触。”
    可这句话躺在那里，依旧显得别扭而刻意，甚至……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心虚？
    静夜里，只有窗外呱噪的知了鸣叫声。他看了那行字许久，终于伸手，将整页纸撕了下来，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。动作利落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。
    铺开新纸，笔尖再次落下时，字迹平稳了许多：
    “正常的社交活动应予支持，但监护人需提前知情并评估。”
    理性，客观，符合身份。一个真正的监护人应该如此。
    办公室里，亨特夫人接过那份盖着柏林地方法院火漆印的文件时，眼里的讶异已然再也掩饰不住了。
    在这所学校执教近半生年，她可是见过太多场面。
    她见过离异的伯爵夫人为独生女的监护权，在校长室与前夫厮打吵闹；见过工业巨头的遗孀挽着年轻的情人，为继子办入学；甚至目睹某位高官的情妇，试图用一颗南非血钻换私生子的入学资格......
    可她确实从未见过眼前这番景象：两位来自不同国度的年轻军官，却为了曲曲一个称谓，在这间办公室里寸步不让。
    俞琬手指紧紧绞着书包带子，羊绒呢格子裙下，圆头小皮鞋的鞋尖，无意识轻轻蹭着木地板。
    那些烫金文件上，印满了密密麻麻的德文条款，她读不懂那些复杂的文字，却能感受到，某种无形的东西，正在她周围激烈冲撞着，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了。
    就在她盯着自己鞋尖上那点反光出神时，金发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    “不如，让俞小姐自己选？”
    又是这句话。上次是周瀛初这样提议，但现在，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。
    偏偏这一次，他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。
    女孩抬起头，撞进那双湖蓝色眼眸深处去。那里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暗涌，有惯常的锐利，还有一丝…被强硬外壳包裹着的，近乎委屈的执拗？
    那目光，仿佛在无声地叩问：我已经做到这一步了。你还要选别人吗？
    几乎同时，她感受到另一道视线。周哥哥的目光依然温和得如初春的湖水，可那湖水下转瞬即逝的紧张，却让她的心也悄悄紧了紧。
    阿琬，选我。就像小时候，每次我向你伸出手，你都会毫不犹豫跑过来那样。
    俞琬看看桌上的一大沓的文件，封皮的烫金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，又看着眼前叁个紧盯着自己的人，感觉自己小小的脑袋都快要被撑炸了。
    她只是想……安安静静来上个学啊。
    墙上的古董挂钟滴答作响，每敲一下女孩的呼吸就紧一分，最终，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克莱恩脸上。
    他今天没穿那身吓人的黑军装，少了些往日的威严，而此刻那双蓝眼睛，正一瞬不瞬看着她，看得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，仿佛是在等待一场至关重要的判决似的。
    一些碎片在此刻又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来。
    深夜的图书室里，他用钢笔点着她的作业本，说“第叁格不是这样变位”时，微微拧起的眉峰；副驾驶座上，总是“意外”出现的瑞士莲巧克力，恰好是她最爱的海盐焦糖口味。
    前天那个微凉的清晨，她不过轻轻打了个喷嚏，不过一刻钟，整栋官邸的暖气片就全部调高了温度...
    还有那羞死人的晚上，他俯身在她耳边说的那句“再说一遍？”，低沉的普鲁士腔像带着细小的电流，让她的脸颊没来由烫得冒烟。
    如果选了周哥哥……
    克莱恩先生，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教她德语了？是不是再不会在深夜路过书房，检查她写得密密麻麻的练习册了？
    这念头，让她心头不由得慌了一下，那感觉像突然要踩空一级台阶似的。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的声音颤巍巍的，轻得像一片羽毛挣扎着落地，“选克莱恩先生。”
    话音落下的瞬间，她仿佛看见金发男人怔了怔，随即，那总是紧绷如刀削的下颌线，竟悄然软化了那么一丝。
    一种阳光破开冰层的气息，从他挺拔的身姿里流泻出来，像是一只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大型犬，终于被挠到了最舒服的下巴，尾巴快要控制不住地摇起来，却还要强装出一副猛兽模样。
    可那姿态并没持续多久。
    女孩不敢看周哥哥，更不敢看接下来克莱恩的表情，她垂下眼睫，盯着自己手上绞着的书包带子，用尽最后的勇气小声说：
    “周哥哥的……”那声音越来越细，到最后，细得快要被钟摆声淹没了。“既然是父亲托付的，也请……也请一起记下来，作为第二监护人。可以吗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