弄玉(1)月圆人未圆

    中秋祭月，如期而至。
    夜幕低垂，宫禁之内，灯火如昼。
    皇城上空一轮明月皎洁如玉，洒下银辉，映照得琼华楼金碧辉煌。
    张守一一身玄青道袍，银线绣就的星宿图纹，在夜风吹拂与烛火摇曳间隐隐流动。
    他手持玉柄拂尘站立于祭坛中央，面容庄严肃穆。诵经声起，带领坛下虔诚信众，对月恭谨叁拜，直至最后一缕青烟散入夜空，月华恰好铺满坛顶。张守一拂尘轻扬，礼成。
    祭礼毕，五品以上官员携家眷移步琼华楼。此楼临水而筑，今夜悉数打开隔扇，内外通透，月华水色交相辉映。圣上设宴于此，意在与臣同乐，彰显恩宠。
    杜珂一身青色官袍，身姿清癯隽逸，宛若谪仙。身旁的长子杜若璞身着荼白直裰，眉目疏朗，风姿气度不逊其父。这杜氏父子联袂而至，恰似双璧映辉，顷刻便引动席间诸多目光，隐有低语窃窃，探问着年轻公子可曾婚配，其父可有妻妾。
    然当侯羡踏入琼楼之时，满场视线须臾间尽被夺去。
    那些汲汲于仕途的官员，但凡想在圣前有所寸进，无不将这位司里监少监视为晋身之钥。而女眷席间，虽被他周身生人勿近的凛冽煞气所慑，却又无法从那副过于昳丽，近乎妖冶的眉眼中移开视线。不免暗叹造化弄人，上天实在是暴殄天物。
    至于始终立于侯羡身侧，蒙圣上特旨列席的漕运功臣李文博，更是引得无数未出阁的贵女心旌摇曳。他虽只一袭半旧青衫，但其姿容清举，那份于喧哗中沉静自持的气度，反比满座华服更显耀眼。未来国之栋梁，兼之这般品貌，怎不教人暗自倾心？
    今岁这中秋宫宴，较之往年，果真是活色生香，令人应接不暇。
    唯有一人，手持酒樽，远离那片浮华喧嚣。
    孙怀瑾斜倚着朱漆隔扇，目光投向楼下御花园中那片摇曳的烛光。他身影落于明暗交迭处，仿佛独立于这场盛宴的欢闹之外。
    御花园澄瑞亭畔，另一场宴会亦刚刚开始。
    尚宫局赵尚宫亲自坐镇，主持这场专为女官所设的中秋小宴。此处不似琼华楼恢弘，却更显雅致玲珑。曲水流觞，金桂飘香，氛围轻松许多。
    文俶坐于席间，浅笑应酬着同僚的寒暄。她今日特意选了一身低调的藕荷裙衫，发间只簪一朵纱堆的应景宫花。手指无意抚过原本悬挂香囊的腰间，如今那里空空。她抬眸，望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，那里边丝竹欢声隐约可闻。
    今夜宫宴，爹爹应是带着哥哥一道赴宴，不知他们现下如何……
    琼花楼内，笙歌四起，舞袖翩跹，酒香四溢。一派君明臣贤、其乐融融的升平景象。
    圣上与皇后端坐主位，宝宁公主依偎在皇后身侧，乖巧动人，娇艳明媚。
    这位亦母亦姐的皇嫂，正轻抚她乌黑柔软的发顶，眼底满是宠溺与怜爱。而坐于御座另一侧的太子与汉王，此刻亦是兄友弟恭，频频举杯，言笑晏晏。
    圣上瞧着眼前这般母慈子孝的和乐模样，心中熨帖，唇角不觉扬起一抹欣慰笑意。他一手闲闲搭着龙榻，一手端起面前酒樽，正欲仰头饮尽。
    下一瞬——
    一只温热、柔软、带着几分调皮的小手，竟从龙榻后方悄然探出，轻轻覆上了他将将搭在榻上的那只手背。
    指尖小心翼翼地贴着，仿佛试探，随即若有似无地摩挲，似鹅羽轻扫，带来一阵酥麻微痒的触感。
    圣上身形微微一僵，举到唇边的酒樽顿住了。
    然而，他并未抽回手，也未显露异色。只是维持原本的姿势，任由那只胆大包天、以下犯上的小手，在无人得见的阴影里，继续它的胡作非为……
    魏国公携幼子和叁个女儿正坐在皇后下方，自那日校场风波后，徐子文便被父亲禁足家中，直至今日中秋宫宴方才解禁。国公爷临行前严令叁个女儿：务必看牢这“逆子”，绝不可在御前再生事端。
    此刻魏国公忙于同僚间的酬酢寒暄，无暇他顾，将幼子全然交给了叁个女儿。
    长姐阿雁举止沉稳雍容。她一入席便与宝宁公主低语含笑，眉眼间尽是从容慧黠，姊妹情谊不言自明。
    二姐阿莺则是一身绯霞般明艳，眼波流转间已瞧中了几位俊秀郎君。
    她故意将酒盏递到徐子文面前，娇声笑道：“小弟，姐姐替你挡了多少酒，你可得敬姐姐一杯才是。”徐子文无奈苦笑，只得举杯应下，惹得她咯咯直乐。
    叁姐阿潇最是飒爽不拘，一身胡服箭袖衬得身姿挺拔。
    她才落座便执杯起身，朗声对姐妹道：“圆月，美酒，有佳人。姐妹们莫拘束，饮尽方才恣情！”说罢一饮而尽，又转头拍了拍徐子文的肩，“小弟也别老闷着，今夜放开些，姐姐们给你撑腰。”
    徐子文被叁位姐姐圈在中间，心内已是转念无数，只盼着能早一刻脱身，去寻他多日未见的娇卿卿。
    另边厢，杜珂因着文俶的悉心调理，身子早已大好。今夜宫宴，同僚们频频劝酒，他推拒不得，几巡下来，素来不胜酒力的他已染上几分醺然。缓步移至窗边，凭栏迎风，任阵阵秋夜凉意拂过面颊。
    刚觉神思稍明，身侧光影忽地一沉——不知从何处闪出一名内侍，趁着四下无人，俯身在他耳畔急急低语：“御花园，弄玉轩见。”话音未落，已将一物塞入他掌心，旋即没入人群，消失无影。
    杜珂缓缓摊开手掌，一条素色巾帕静卧其中，帕角绣着一朵灼灼绽放的白海棠——正是他那宝贝女儿惯用的纹样。
    乖宝……这是想见我了。
    他唇角不自觉漾开一丝笑意，方才那点混沌顷刻散了大半。目光掠过席间，见长子正与李文博及几位年轻才俊相谈甚欢，并未留意此处。杜珂悄然将巾帕拢入袖中，整了整衣襟，不动声色地退出了这片喧嚣。
    此刻的御花园中，众女官行令正酣，文俶亦沉浸其间，唇边噙笑。不料身侧侍酒的小宫女一个手颤，竟将满满一壶琼浆尽数倾泻在她裙上。
    泠泠酒液霎时浸透罗裙，随腰际蔓延而下，凉意陡生，浓醇酒气随之弥漫，众女官不禁掩鼻。
    文俶怔然起身，正自无措，赵尚宫温声开口：“莫慌。”
    她缓步近前，目光在浸湿的裙裾上一扫，从容道：
    “我记得弄玉轩里常备着几套洁净衣裳以备不时之需。文俶且随我移步更衣，整顿妥当再回席不迟。”
    她语声平和，带着不容拒绝的周全：
    “稍后皇后娘娘要亲临赐宴，席上之人皆需整肃仪容，缺席不得。”
    文俶闻言，稍一思肘，觉此安排是当前最佳选择，便颔首应道：“有劳赵尚宫指引。”
    秋月清辉洒落石径，两人一前一后穿行于暗夜花影间。
    文俶提着湿重的裙裾，步履稍促，酒意被夜风一激，散了大半，心下本能生出几分悬感——那弄玉轩隐在花园深处，平日甚少人至，此时前往，未免过于寂静了些。
    赵尚宫走在前方，手执宫灯，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二人背影，一路无话。
    “便是此处了。”
    赵尚宫在弄玉轩门前停步，她侧身让开半步，声音在寂夜中显得格外清晰：
    “进去吧，左侧立柜里备着几套洁净衣裙，你且自取合身的换上。”她扫了一眼文俶湿透的裙裾，“莫耽搁太久，我在此处守着。”
    文俶抬眸望向那扇虚掩的朱门，里头光线昏朦，悄无声息。低头捻了捻湿重的衣料，酒气仍萦绕不散
    “谢尚宫周全。”
    她轻声应道，压下心头莫名不安，伸手推开了门。